雙牌陽明山云海《陽明秀色》。曹建軍/攝

陽明和風勁

(相關資料圖)

文/鄭山明

盛夏，避暑陽明山。

剛下車，山風如老友般撲面而來，將我團團抱住，無數雙頑皮的手撩頭發、掀薄衣、撓耳朵，宛如檢查是否攜來山下滾滾紅塵。繼而用她溫柔而清涼的氣息拂去我周身的塵埃和熱浪。瞬息之間便覺煥然一新。

不想立馬進入窗閉門鎖的客房，隔絕風的問候。漫步走向民宿外的涼亭，坐在涂過清漆、樹紋畢現的松木條凳上，繼續與陽明山的風耳鬢廝磨。相別經年，彼此都有說不完的話。

山中陽光正好。棉絮般的云朵懸浮藍天，漫不經心地漂往某個方向，像裹了腳的白發老奶奶笑盈盈地趕往仙洞品茗聊天。陡峭的山坡楠竹依依，山風搖動竹梢，葉子閃出星空一樣的光芒，仿佛調皮的兒童晃動電筒要擾亂白云奶奶的行腳。

風擦過廊柱，穿過瓦縫，把輕盈的吟唱留在耳旁，向山間森林漾去，一波接一波，綿綿不絕。我坦然而坐，任山風在面前流連、嬉鬧又遠去。

通往萬壽寺的公路旁，立著一塊標牌，白底上“和美陽明”四個綠色楷體字分外醒目。當地政府著力把“和文化”打造成陽明山最亮麗的名片，“和文化節”“詩歌朗誦會”等活動辦得風生水起。“和”是一個哲學概念，不同個性的人和不同特點的事共生共榮、和諧相處謂之“和”。修身齊家治國，都以臻達“和”境為最高追求，“和為貴”更是銘刻于百姓骨髓間的價值取向。作為國家森林公園和4A景區的陽明山，“和”在何處？何為其標志性特征?

山風吹過，清音如歌。陽明山的風不正是“和”的體現么?

世間的風有千萬種。在南海岸被激起巨浪的強風欺侮過，在吐魯番被火焰山灼人的熱風裹脅過，在黃山峰頭被清寒的曉風滌蕩過，在離離草原被掀起麥浪的秋風沉醉過。在書本里，領略過吹倒前朝樹掀掉大王旗的江風，感慨過李白直掛云帆濟滄海的滔滔勁風，欣喜過孔明仗劍登壇排云布陣祭來的東風。在平常的日子里，四季的風曾伴我成長，鄉原的風曾送我遠行。無論哪種風，都不及陽明山的風讓人魂牽夢縈、流連忘返。這里的風沉靜內斂，從容和緩，始終以優雅的姿態和淡定的性情陪送流年、熏染時光。行走山間，罕見被狂風吹倒的大樹，“木秀于林風必摧之”的規律在這里成為例外。山居數月，難逢飛砂走石、卷茅揭瓦的暴風或龍卷風。大自然最殘暴的力量在這里猶如被馴化的猛獸，野性消泯，轉化為熙和的風，擁有了柔情似水、善解人意的秉性。

陽明和風并非空穴來風，有其獨特的生命密碼。

“和”得益于獨特的山形地貌。廣袤的山巒連綿不絕，形成天然屏障，阻擋山外的流風入境；無論高天如何風馳云涌，陽明山的風從不攀附，從不借勢，山風因此而柔和。層巒疊翠的青山，成片的原始次森林，涓涓流淌的溪水，爬滿巖石、屋壁、樹干的青藤和苔蘚，古樸簡單的鄉風民俗，合成清爽明凈的生態，山風因此而淳和。沒有海風的苦咸，沒有城市的油膩，沒有田間的污染，也沒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剛烈。一如山中少女，清純而恬靜。

“和”孕育于自然的生命體系。陽明和風應時而生，順勢而長。山巒暖陽照射與山谷幽深蔽日形成的溫差，產生升騰而上的涼爽氣流，形成清心可人的山風。幽靜的林中，眾多的鳥兒扇動翅膀形成的氣旋，與無數蝴蝶飛舞攪起的氣息融為一體，構成空靈而祥和的熏風。萬和湖的魚嘴翕動呼出的氣流，山間清流跌落懸崖掀動的氣渦，溪邊花朵彈開花瓣產生的振動，經過石崖、樹葉和水面的回彈放大，孕育出平和靈動的清風。陽明山的風與大地共命運，與生命同律動，是大自然最勻暢的呼吸，是眾生靈最自在的吐納。和風過處，生萬物、解心慍、阜民財。

“和”成就于博采眾長的包容。起于細微之處的風，順著山谷、循著溪流、沿著林徑，漫山流動。風永遠在路上，沿途把鳥的歡唱、水的叮當、花的呢喃融進來，把物候的變遷、氣候的炎涼、草木的枯榮融進來，把山寺的晨鐘暮鼓、農夫的山歌閑語、僧人打坐誦經融進來。于是，風有了自己的豐沛，有了自己的境界，有了自己的夢想，也使自己擁有了不緩不激、雍容大度的氣質。

家和萬事興，風和四時寧。

和風行走春天，以潤物無聲的謙恭喚醒滿山生機，讓萬畝杜鵑花海驚艷游客，讓林間鳥兒的和鳴奏出最動聽的樂章，讓滿山遍野香風陣陣、醉人心房。和風行走夏季，穿梭于密林深澗，擷取野果的清香和湖水的清涼，贈予勞作的山民和山中的游人，還炎夏一片清爽。天氣乍涼，和風用彩筆將山林裝點得萬紫千紅：閬苑階前，水杉如火，紅透湖水；戀人谷里，紅葉探出身姿臨水弄影，婀娜生輝；萬和湖中，秋山與明凈天空的倒影燦若朝霞，讓秋的蕭瑟悲愴悄然遠遁。冬天來臨，和風用輕柔的手將厚厚的雪絨蓋在大地上，蓋在冬眠的各種生靈上，輕輕搖晃樹上的冰凌，在簡潔輕快的搖籃曲中，讓蟄伏的生命陶醉于美妙的冬天童話。

風華、風物、風情、風流、風韻……文人們喜歡在“風”的后面加一個綴詞，借此拓展“風”的內涵，消解“風”的單調。就像陽光不需要顏色粉飾，它已經缊含有世上最豐富的色彩。陽明山的風也不需要任何后綴，一個“和”字足以讓她獨領風騷、魅力四射！

太陽下山，月亮灑下清光。帶著斷斷續續的思考，我走進客房。風無意于被紗窗和簾幕隔在屋外，哼著優美的夜曲將民宿周邊的余熱驅往星空。夏蟲唧唧，星河無語，山風拂過夢境，睡夢中的游客發出和美的夢囈。

清早起床，拉開窗簾。晨光熹微，光明的山頂圣潔寧靜，原野、溪流和農舍薄霧輕籠。風輕輕托起農舍的炊煙揉進飄忽的晨霧。太陽漸升，原野和風漸勁，溪水泛出粼粼銀光。溪邊的砂石路上，著淺藍上衣的豆蔻少女迎風奔跑，系在頭發上的金色絲帶被晨風蕩起，上下飛揚，恍若靈動的青春。一條毛色油亮的小狗在她身邊輕快陪跑，毛絨絨的尾巴隨風搖晃。農人在地里伺弄莊稼，風掀起闊大的葉片，露出金黃的包谷和紫色的茄子……和風中萬物靈動如詩。

沒有風，山里的空氣是郁悶的，地上的植物是靜寂的，行走的人也是呆滯的。沒有風，山是山，樹是樹，湖也是一池毫無靈性的靜水。和風徐起，一切生靈瞬間鮮活起來：單調的竹林搖曳生姿，平靜的湖水波光瀲滟，沉寂的植被生機盎然。風把人和物、樹和水、大地和白云關聯起來，把陽明山的千山萬壑融成一個生機勃勃的有機整體。人到不了的懸崖，風能夠攀援；鳥飛不進的巖洞，風可以穿越；魚游不到的深澗，風能夠抵達……風是山中不知疲倦的和合大使，告訴蝴蝶花開的方向，向求偶的雄鳥通報雌鳥的方位，給干涸的溪流傳達降雨的消息。

山中盤桓數日，因事返回城市。在下山的羊腸公路上邂逅幾輛加長大貨，馱著風力發電機的闊大葉片。平時遠看昂立山頂的風機，映襯于藍天之中并不覺得偉岸，此時見一片風葉便有三四層樓高，心中詫異。

“這么大的葉片，風轉得動?”

年輕的工程師微微一笑：“相信風的力量！”

靈光一閃，豁然開朗。

之前，以為陽明山的風不過是白天給人涼爽，夜晚賜人安眠。她比空調里的風清新，比風扇吹出的風柔和。此時幡然醒悟：陽明山的風，相比于漢高祖“大風起兮云飛揚”的雄渾，相比于荊軻“風蕭蕭兮易水寒”的悲壯，顯得柔弱、溫婉。金剛怒目不如菩薩低眉。恰是這種柔柔的和風，擁有潛移默化的巨大力量。在競爭日烈、功利日重的時代，激憤的語言、激昂的情緒、極端的行為越發司空見慣，平和的心境與諧和的環境日顯珍稀難覓。陽明和風不僅給人清涼，更是舒緩急躁、消解戾氣的良藥。資料表明，陽明山瑤漢雜居，百姓的物質生活并不豐裕，和風浸潤的山中居民平和而滿足，既沒有民族矛盾，也少有家庭糾紛。山中和風使他們的精神與肉體圓融，夢想與大地圓融，幸福和知足圓融。

多年來人們駕車游覽陽明山少有交通事故，即使彎曲險峻的崎嶇公路都能平安順達，以為是七祖佛爺顯靈庇佑。我覺得，其中也有陽明和風的一份功勞，她滌凈每一個駕車者心中的焦慮和愁怨，讓他們心境平和，從容應對雨霧冰雪等氣候現象，從容化解山陡路窄可能引發的事故隱患。

無數次站在萬壽寺前，任山風攜帶萬壽寺的誦經聲從身上綿柔吹過，不知不覺間便會放下心中的一切執念，身心澄明。佇立于萬和湖畔，看和風吹動湖水，心中所有的焦躁和郁悶都會悄然付諸湛藍，隨無盡漣漪漸次散開，靈魂輕飏。陽明和風是一首平緩的歌謠，吟唱千年依然能讓人心靜如水；陽明和風是一脈美妙的禪意，流傳百世仍然能讓人精神圓滿。

美景讓陽明山成為旅游勝地，和風讓陽明山成為生命福地！不，不止如此，愿陽明和風啊，駘蕩人間，化育心田……

男，湖南新田人。現供職湖南科技學院，研究員。有高校執教和地方黨政機關履職經歷，2015年初調任湖南科技學院。出版散文集《鄉愁的滋味》（2017年東方出版社）和《溯時光而上》（2022年湖南地圖出版社）。